”孩儿妈面她已许久没在众人面前讲话。“快回来,该吃晚饭了!…”
也许正因为这句话的家常与平凡,四星突然掉泪来。但他仍生一样站在院内与院外的界限上。
“我就去散散步…”四星说,仰着脸泪。
“你只要再往外迈一步,我就打死你!”
四星用他浴袍的袖横抹一把泪,慢而定地,他向外迈了一大步。大家都叫“四星…!”
老将军的脸越来越黄,连说:“好哇好哇…”
“你开枪啊。”四星又抹一把泪,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从小就被你压着;我的小命从小就被你掐着,我有什么你毁我什么,气儿你都没让我舒坦过!我没一次倔过你。你打死我好了,证明任何人想倔过你都没门儿,你掐着咱们大家的命儿!…”
老将军的神既痛苦又狰狞。
四星的神也是既痛苦又狰狞。
孩儿妈走到丈大面前,说着好了好了,大家吃饭吧,缓缓地,她从老将军手里下掉枪,将它还给警卫员。“吃饭吧吃饭吧”她像本没把这场冲突当回事。
大家相跟着饭厅,没人去留心四星又在那儿站了多久,抹了多久泪。谁也想不到他那样哭着哭着就走了,上是件条条的巾浴袍,脚下一双卧室拖鞋。也许他浴袍下已穿好门的衣服,鞋别在腰上,兜里揣足了钱——人们事后猜。起初人们只是当他赌气,与父亲耍倔,都相互告“没事”夜里打牌凑不齐两桌,大家想起四星。他屋灯亮着,却没人应。下半夜川南忽然说:“四星这回别又吃安眠药!”人们想,对呀,三番五回唤不应他人总不妙。都搁下牌跑到四星门前,横听竖听里面没人声,推开门,屋是空屋了。
许久人们都不知他去哪,是投了附近的“八一”湖,还是找人最稀的地方悬到哪棵树上了。惟一知他去向的是霜降,她当然一个字未提过,否则她便成叛国偷渡同谋了。以后的许多平静的日里,她发现自己动也不动,也不眨地呆着,这状态是她想念四星的时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称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会是什么?四星毕竟是从始至终珍视她喜她重她的人。
淮海在元旦前被判了死刑,程家院门也不知被谁贴了张宣判书,上面的淮海相片被划厂个大红叉叉。枪决之前,程家人可派两个代表去见最后一面,起先说好是孩儿妈和东旗去。东旗只淡淡说一句她不想去看这戏剧场面。川南已预产期,丈夫不许她去。她丈夫现在动不动会对她说;“我看透你们程家人啦,哼!”每当他这样说,川南便收敛哭或闹,像是替程家一大家陪他不是。最后只有孩儿妈一个去。
院里的人都不知该哭丧脸还是该若无其事。照布告上讲的,那个程淮海百死难赎,死有余辜;除掉如此的恶、人民公敌,人们该扬眉吐气。而他毕竟是程家骨,人们毕竟听惯了他嘻天哈地,打浑一切,想到就此没了他,心会坠,鼻会酸。说到底淮海心不那么坏,过年节他总买烟给家里的老厨呢。院里小保姆在院外受了人欺负,他总帮着打抱不平的。他和警卫兵也混得极好,和他们打球摔跤,存了电影广告全送他们。如今就这么个淮海要被枪决了,多年轻啊,才三十不到五。
孩儿妈忽然决定不去了。她己穿好,黑大本茨已敞开门等她。她背上负载着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转,对大家说:你们让我去,你们不公啊!只有我一个人知他怎么被生下来,从这么长到这么,长成个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没了。
大家瞠目结看着她慢慢蹲下,捂住脸,起初人们以为她在哭,后来见血从两只手溢来。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诊断报告来了,孩儿妈已是鼻癌第三期。
不久公安局来人,说他们已调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香港,程司令的所谓“监外之监”是与法律开玩笑。警察们连前次的外内的“”也没了,仿佛他们面前赫赫有名、建国元老的程老将军是街的老狼汉。
“去!”程司令喊:“给老!”
警察不但不“”并一步声讨:“为老党员老,目无法纪,搞自己的军事小王国…”
程司令浑大抖,对他们抡胳傅:“!不上我就打电话,叫人来收拾我这院!我还没死!…”
“中国不是军阀独裁统治!”
“我这里就是军阀独裁!不服不信,试试看,我照样有人有有枪!急了,我拉人上山打游击!就把这话告诉你们!告诉登报,明天登报!这就是我程在光说的警察们的吉普毫不气馁地在程老将军的骂声中离去。
老将军在当天夜里被送医院。他未吃饭,独自坐在院里,谁劝,他都说他只想静静心,不必他。他甚至对警卫员也说:过新年了,去玩吧。人们觉得那天晚上他像个慈祥的老。他就那样坐在北京的腊月里,直到警卫员发现他猛往后一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