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上演讲台,替中国替国替全世界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副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是为了重拟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半斤弗吉尼亚火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打听的: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士离开国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这个念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恋中的焉识。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发言,却说起他自己来。十多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熟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
望达的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袋,把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带,但羞于正式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现在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回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怎样,在和望达恋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哥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妻,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是?她从来就不知“可怜”为何。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