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朋友,更加从未设想过对方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啊,不用说,他是舍了命逃来的,一路上必定吃了许多的苦!那么,北京如今怎么样了?别的朋友可还有逃来的?还有贼——贼可会倾师南下,打到江东来吗?北边的情势是不是十分张?”这一下涌到嘴边的各问题,有一阵,把冒襄得心神激,情难自禁。只是由于方以智那大笑大哭之后的委顿神态,以及那一散发阵阵秽气的褴褛衣衫,才使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急切,跟着朋友一起登上船的甲板。
“那…那么,”他望着低垂着、默不作声的朋友,迟疑地说“我兄远来辛劳,敢请先行沐浴更衣,歇息片时,却再促膝细谈,如何?”
这当儿,方以智已经平静下来。他抬起睛,黑瘦的脸上现一丝自的苦笑,随即。待到引路的仆人相请的手势,他就转过,慢慢地向船尾走去。
“是的,他变得实在太厉害了!”目送着朋友那蓬屈背的影,冒襄不由得暗暗叹息“当年复社四公中,惟一就数他仕途得意,而且还了翰林,令多少社友艳羡不已。谁知到来,却落得冒死逃亡,乞而归!那么,这世间的事,到底怎样才是福,怎样才是祸呢?”这么一想,冒襄就生了一茫然的觉,心中的思绪也纷纷的,变得有纠缠不清。
不过,他没能继续往下想,因为仆人们已经开始请示该怎样接待客人。冒襄于是收敛起心神,逐一吩咐下去;然后,就径自回到船舱里,怀着烦、期待的心情,默默坐了下来。
三
小半个时辰之后,经过了一番彻底的洗涤,并且换上了一净衣巾的方以智,终于来到了船舱。在此之前,一小桌临时备办的酒馔,已经摆开在舱中的矮方桌上。
冒襄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坐了下来。
“我兄万里生还,真乃可喜可贺!”他举起酒杯,亲切地望着朋友说“只是途中草草,无法即时设宴,为兄洗尘压惊。这一壶村酿,几味野蔬,不过聊供谈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简亵为幸!”
方以智却没有答话。虽然才只小半天工夫,还不可能把近两个多月来备受惊恐、艰险和饥饿折磨所留下的痕迹,从他的上消除掉,但总算稍稍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与刚才那一阵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了。只是,此刻他显然有神思不属,只顾转着睛一个劲儿朝桌上的菜肴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于是上拿起筷,邀请说:“荒村野店,也不什么菜,无非卤熟,惟有这鲥鱼,还算是应景的——请!”
“啊,请!”这一次,方以智应得很快。不过,他没有动鲥鱼,却瞅准了那盘熟,用筷挑了一块最大的,迅速地嘴里,三嚼两嚼,就一脖,吞了下去;接着,又毫不停留地往嘴里送两块,伸手抓过酒杯,一仰脸,喝了个光。
这之后,他似乎暂时忘记了边还坐着朋友,只手不停、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
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后,他才抹一抹嘴,上一气。然而,待一声长长的酒嗝响过,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伸向了那碗卤…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对于鸭鱼之类,本来就兴趣不大,这会儿也只是赶时新地动了几箸鲥鱼,就把筷放下了。他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朋友。
在此之前,他也估计到,方以智当了这么些天乞丐,一定饥饿得很。但是朋友这疯狂的、近乎鄙的吃相,仍然使他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才更加而切近地意识到,在过去的那些日里,作为一个侥幸生还的逃亡者,方以智从神到遭受到怎样可怕的磨难和摧残。“啊,我只自己这一次逃难,已是艰险万分,谁知比起他来,又不知幸运多少倍了!”他心悸地想,以至有好一阵,他尽很想打听一下对方是怎样逃贼手的,结果只是满怀同情地呆望着,一句话也问不来。
“咦,兄吃呀,兄怎么不饮酒?”方以智从狼藉的杯盘上抬起来,诧异地问。
他的嘴满了,脸孑L也因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来越红“来,一杯。哈哈哈哈!”他举起酒杯,快活地说。
冒襄勉一笑,摇摇手:“兄知弟是不能饮的。”停了停,又瞅住对方“京师的情形嗯,怎么样?”
方以智已经用筷又夹起一大块酱,正打算送嘴里,听了这句询问,像给刺了一下,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边的酱,似乎在考虑是否继续往里送,最后,还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里。他撂下筷,拿起酒杯,机械地举到边,但是也没有喝。在这当儿,他的表情变得迟钝起来,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面某个无形的东西,半晌,才牵动嘴角,一个痛苦的冷笑,说:“还能怎么样?完了,全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