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施粉黛，只是发髻上的金饰略见素减了一。方以智的突然来访，显然使这位老于世故的鸨母颇为意外，甚至有惊疑参半。不过，她仍旧显得十分兴而且情，一迭声地嚷着“稀客”又是呼唤丫环打伞，又是指挥仆人帮客人搬行李。然后，她就移动着小脚，一边照例嗔怪着方以智“薄情”怎么许久都不上门来，一边满面风地把客人让堂屋里。

这是一间小小的、收拾得异常雅洁的堂屋。方以智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但发现屋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中仍旧立着一架祁石座的山屏风，屏前也依旧是两张方几，外带四张乌木嵌纹石的扶手椅。一对四开光的坐墩靠在墙边上。

不过，窗上的湘妃帘像是换了新的，竹帘下增设了一张小桌，一个宣铜彝炉正在桌上袅袅地飘散着清宜人的香气。由于外面一直哗哗地下着雨，前檐下的那架鹦哥儿和蜷伏在门边的叭儿狗，都显得有闷闷不乐，直到发现来了客人，它们才稍稍动弹一下，咕咕哼哼地发几声敷衍的叫唤…李十娘的鸨母显然很想打听方以智是怎样脱归来的，但看见客人不愿多谈，也就识趣地住了。她只告诉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烧香还愿去了，辰时的门，这会儿还未返家，所以只好请方老爷包涵，多坐一会儿，到时一定罚十娘陪方老爷多喝几杯酒。方以智此来本不是为着寻买笑，自然也就无所谓。他一边捧着茶盅慢慢地喝着，一边向对方打听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城的，前一阵城里可有些什么传闻，最近从北边逃回来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么人，还有，旧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来可还好么，等等。待鸨母一一回答了之后，他才偏起，问：“嗯，吴次尾和陈定生相公他们，近日想必还常来院中走动？”

鸨母正从一只碟里拣着瓜儿，一颗接一颗地放在嘴边嗑着，听他这么问，就住了手，胖胖的圆脸上现沮丧的神情。

“常来什么呀？”她说，声音里透着怨艾。

“怎么？”

“谁知呢！其间贱妾也曾打发、丫环，还央了张老爸、苏老爸去专诚请过好多回，望他们就是来吃一盏茶，说会话也好。谁知偏偏再也请不动，不是推说不得空闲，就是推说没有心思。总之，也不知是院中哪个鬼丫，开罪了复社的相公们，连累我们也糊里糊涂地白陪着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这倒未必。大抵是下遭逢国变，他们一来正忙，二来也当真提不起兴致，所以才会如此。不过，莫非连余相公也不来么？”

他问的余相公，就是余怀。三年前，余怀经十娘介绍，同她的妹妹李媚相识。

两人一见倾心，好得不得了。余怀还不止一次地表示准备替媚赎，娶回家去。

这件事，圈里不少朋友都知，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问。

鸨母：“就只余相公还来过几次，可也每每推说事忙，不似往时来得勤了，把媚那妮抛撇得丢了魂儿似的，倒缠着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闹了好几回！”

方以智“噢”了一声，问：“那么，余相公的住，外婆必定知了？”

“知，只是不曾去过。听鸨儿说，小油坊巷尽东右首倒数第三家便是。”

“既是这等”方以智略一沉，用商量的吻说“下官此来，一则是顺相访，二则也想会一会余相公。如今就烦外婆着人给他带个信，说下官在此候他，请余相公前来相见，不知可使得么？”

“这——”鸨母的珠转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方老爷几时变得这等生分客气了？贱妾这就着鸨儿去报信！”

“不过”方以智用手势止住她“下官来此一事，请外婆吩咐鸨儿，只可对余相公一人说知，并转告余相公，也暂勿向旁人提及。

嗯，劳动了！？

等鸨母答应着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倒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