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凑近周镳,关心地审视着,惊恐地询问着,席面上顿时成了一片。
“仲老,你觉着如何?可妨事么?”在一片夹杂着问、探询、埋怨和责备的闹哄哄中,吴应箕挤了来,皱着眉,关切地问。看见周镳虽然闭着睛,却一再地摇着手,他才直起腰,禁制的手势,厉声说:“列位且坐下,坐下!”
社友们停止了喧哗,纷纷转过脸来。吴应箕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这是黄太冲着人送来的,弟刚刚拿到——今日,朝廷了一件非常之变!太冲自黄直指得知:阮圆海因瑶草的举荐,已被诏令恢复冠带,并于今日早朝随班陛见了!”
用沉重、愤怒的声音宣布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之后,吴应箕就回过去,望了望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的陈贞慧,然后又把霍霍的目光转向侯方域,严厉地说:“朝宗,你今日闹得很不成话!很不成话!”
七
阮大铖被钦准“冠带陛见”的消息,不但使复社的士们极为震动,而且在朝廷之上,也激起了轩然大波。仅仅在六月初八的当天,上疏弹劾这件事的朝臣,就有十三位之多。他们是:东阁大学士姜日广、吏侍郎吕大、太仆寺少卿万元吉、应天府丞兼御史郭维经、兵职方司郎中尹民兴、科给事中罗万象、兵科给事中陈龙、御史陈良弼、王孙蕃、米寿图、周延泰、左光先,以及锦衣卫指挥怀远侯常延龄。对于一名罢职官员的召见,竞引发如此集中、如此烈的反对,这在弘光朝廷建立以来,是从未有过的。那些上疏,不仅对阮大铖行了极猛烈的抨击,而且还把矛直接指向了荐举人兼拟旨人士英。看起来,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沉默之后,朝臣当中的正直之士对于士英等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那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猛烈地爆发了。这一次,他们抬“先帝钦定逆案”作为至圣至的依据,不仅争取到了相当大一分朝臣的支持,也使士英及其盟友们很难与之论争。本来,士英一直寄希望于弘光皇帝的“乾纲独断”
然而,偏偏这位已经坐上了龙椅,照理大可以行使其“绝对权威”的年轻皇帝,却似乎本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竞给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分明畏缩起来。他既没有像士英所希望的“严旨切责”姜日广等人的“党同伐异”而且也绝不再提起用阮大铖的事了。
落得这样一收场,士英自然十分懊丧,也十分恼火。无疑,在上疏举荐和悍然拟旨之前,他已经估计到事情难办,但是却没有想到抗议的势会如此凶猛,人数会如此众多,由自己羊羊苦捧上宝座的弘光皇帝,又会如此的脓包,办不成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士英可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既然是决定了要的事,哪怕是着,他也要设法到底。所以,在朝廷上的弹劾声狼来势最猛的当,他确实咬牙关忍了一阵。但是到了六月二十日,当奉诏来到紫禁城内的文华殿,参与一次“召对”时,他又已经重新抖擞起神,打算再度努力了。
现在,士英已经在殿门内跪下,并照例用双手捧着笏板,把微秃的脑门,一次又一次地朝膝盖前那块方砖叩下去。同他并肩跪着一叩的,还有内阁首辅弘图。而在上首,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朝南摆着一张铺着黄缎的雕龙靠椅。新即位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一个长得又白又胖的年轻人,一乌纱折上巾,穿黄盘领窄袖绣龙袍,由司礼太监韩赞周侍候着,正满怀心事地坐在龙椅上。
今天受到皇帝“召对”的官员,是湖广巡、监左良玉军的黄澍。由于巡作为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的属官,是以“钦差”的份奉派到各地去的,虽然论官阶只有七品,但在地方上却有着很大的权力,而且可以要求向皇帝面奏事宜。不过,这一类面奏有个别反映情况的质,所以照例安排在文华殿这一类“便殿”行,文武百官也用不着参加。士英和弘图,是作为内阁的两位主要辅臣,被临时召来旁听的。下,在黄澍尚未面之前,皇帝还打算对辅臣有所垂询。
士英叩完了,并遵照皇帝的示意,同弘图一站立起来。刚才,他们是低着走来的,接着就跪下去叩行礼,因此直到这会儿,士英才有机会稍稍抬起,窥视一下龙椅上的皇帝。他发现弘光皇帝正微低着,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沉思,一缕光从殿上的隙中斜透来,照亮了他那个大鼻,并在上投下了一小片影。也许是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宝座的缘故,每当看到这张迟疑、怯懦的脸,士英总是情不自禁地涌起一慈父般的骄傲之情,这情使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必须竭尽全力地扶持这个人,忠心耿耿地维护这个人的尊严和地位,而不允许任何人来损害、危及它;另一方面,他又把这个人看成是自己的私产,在对方上所现的任何冷淡表示和疏远意向,都使他到愤急煎心,难以忍受。
所以,当发现弘光皇帝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士英就不由得惊疑起来了。
静默了片刻之后,弘光皇帝抬起了。
“先生,”他望着弘图,声调里带着一苦涩“先生的奏章朕已看过了。
目今正值神京光复、闯贼败亡之时,朕正与先生共谋中兴,如何便轻言见弃的话?”
材魁梧的弘图,有着一双棱角分明的大,和一雪白的胡。他似乎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一张多皱的长方脸顿时涨红起来。他重新跪下去,双手把朝笏举在上,着山东音大声说:“启奏万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用人一事,臣谓可,勋臣谓不可,臣谓不可,勋臣谓可,是非淆,尺度全无,日前复有凌侮冢宰,公然逐杀于朝班之事,臣为辅臣,不能以一法正之,又安可蚬颜尸位,贻误家国!”
自从发生了阮大铖“冠带陛见”的风波以来,弘图虽然碍于份,没有上疏弹劾,但对于士英利用他不在南京的机会,自行拟旨的法,显然十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