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闻乎?”
“哦——”仿佛从某思虑中惊醒似的,左懋第那两锁的眉蓦地松开了。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拱着手,放低声音说:“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次奉旨北上,经理河北是虚,实则是前往燕京,与建虏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说,前往…通款?”钱谦益侧着耳朵,觉得没有听明白。
左懋第“只因建虏应吴三桂之请,关助剿已逾三月,今闻闯贼焚掠京师,狼狈而窜,而建虏不穷追贼寇,却遣兵据河北、山东诸州县。朝廷虑有他变,故使学生赍金帛前往通款谕,以觇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陈公弘范及原任蓟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启程过江了。“钱谦益眨眨睛,仍然疑惑地望着对方。一个多月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向“建虏”也就是关外的清国借得兵,一举击溃李自成,收复了北京。当消息传到常熟时,钱谦益也同许多人一样,曾经狂喜了一阵,以为皇天护佑,大明总算得救了。但是,刚才听左懋第说,清兵竟然有乘机赖在关内之意,这可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动向。因为要是那样,就无异于赶跑了一只猛虎,却放来一暴狮。何况,以李自成之剽悍无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敌手,如果清兵占住了北方之后,再而挥师南下,岂不是更难以抵挡?这么一想,钱谦益就不由得张起来,连忙追问:“难当初吴三桂借兵于清时,全无定约,竟一任建虏人踞神京不成?”
“定约?”在此之前显然已经同左懋第有过谈论,但这一阵却像一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刘宗周,突然说“建虏是什么东西?一帮无父无君、不知礼义纲纪为何,惟知择而噬的虎狼禽兽!彼辈又会什么定约不定约!何况,吴三桂此次引建虏关,无非是意自保其富贵,也未必与建虏有何定约。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论,学生亦疑是徒劳往返而已!”
“念老所见,自是瞻瞩。不过吴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膺先帝重托,莫非竟不思图报,甘心认虏作父么?”因为毕竟怀着一丝但愿不致如此的希冀,钱谦益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狗彘之偷生,摇尾事贼者,就有张缙彦、魏藻德、陈演这样的重臣,复有周钟、陈名夏、龚鼎孳这样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节责望于一介武夫!”
近一个多月来,随着大批明朝官员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间的许多情况也传播了开来。刚才刘宗周提到的那几个变节者的显例,钱谦益在旅途当中也已经听说,现在被对方这么举证,他不禁哑无言。半晌,才又迟迟疑疑地问:“左老先生此番使,设若建虏有非分之求,朝廷将何以应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机密该不该说,以及该说到什么程度。不过,钱、刘二人的声望和地位显然使他决定直言相告:“朝廷之意,是建虏若议分地,则割关外之地与之。今后即以关为界。此举于先帝在位之时,自是下策;惟时至今日,已属上策。但只怕建虏未必首肯耳…”听他这么说,钱谦益尚未来得及开,刘宗周已经突然抬起睛,厉声说:“他不首肯,莫非就将关内之地割给他么?然则华夷之防,更复何在?祖宗陵庙,将何以安?有主此议者,当斩也!”
左懋第连忙说:“大人不必动怒。圣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临行时,已面谕卑职,说金帛不妨优厚——彼助我剿贼有功,应输若金,饷劳彼将士,复应若金,俱可从宽允之。盖彼夷狄之辈,无非贪利,届时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万,已厉兵秣,严阵以待,战必两伤;况且,若使寇有息之机,一旦反噬,受祸当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觉悟就范也。”
这话听来倒也颇有理,但在座的三个人谁都明白,那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之想。
当然,左懋第看来是不愿意自己说破的。而刘宗周大抵也同钱谦益一样,想到左懋第这次使,实在是责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艰险重重。他们于对这位勇敢无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为着不挫伤他的锐气,所以都闭上嘴,不再对此事加以辩难。然而,尽如此,对于未来前途的可怕悬想,仍旧愈来愈烈地震撼着钱谦益的内心,以至他手中的那只搁在一只小碟上的茶杯,竞由于发抖而“得得”地响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