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迎,很轰动了一阵。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剧本之后,这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现在戏台上,而且是在这么一时候,这么一个地,那就显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这是冲着阉党余孽图谋翻案而发,所以阮胡才那么气急败坏地赶来探看?”这么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涌起一气,连忙大声吩咐艄公:“船家,摇前去,摇前去!”
“是——相公,不过,刚才那只船…”“先别他,靠岸,到台上去!”
然而,台前的游船实在太密集了。艄公费了好大的劲,也只能挤到离岸边还有二三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不过,凭借着戏台上明亮的灯光,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台上坐着看戏的士人,依稀就是吴应箕、黄宗羲那一伙社友,旁边还围着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为今晚找不到社友们而到扫兴,如今意外发现他们都在这里,不禁大为兴奋。加上他急于清前这法到底为的什么,所以同他们相见的愿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么一截距离,偏偏靠不了岸,得他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大爷,这儿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从外边绕过去。”冒成站在船大声说。
冒襄回望了望,发现他们这么一逗留,后面已经又摇来了好些船,把退路给堵住了。这会儿即使要绕去,只怕也有困难。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听见董小宛低声说:“鬼卒在给魏忠贤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听她这么一说,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听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地响了一阵,戏台上,那个被天帝封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杨涟,便戟指着被鬼卒们倒在地的魏忠贤,用亢的弋腔唱起来:[梁州第七]数着恁,你如鬼魅,谋凶勇。待指着,你似虺蛇,毒计英锋。
只见把,朝纲国计凭伊,与一个老虔婆结为死党,把一个瑶姬送幽。密秩荼伤残黎庶,张法网打尽臣工,邀封赏滥冒军功,欺君上诈逞鸠工。恁私陈着卤簿乘舆,安享着祝厘私颂。漫说什么国老元公,你只富贵无穷,百年眷,怎知消雾散须臾梦!逃不得幽冥报、司寇法,落得荣华一旦空,今日价碎首难容!
这是一段有名的唱词,当年被人们争相传唱,播很广。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详,用不着等那位扮演杨涟的小生唱,他已经知下面的句。不过,当这段唱词传人耳朵里时,他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声音忽然变得像打雷似的,增了好几十倍,在台上轰响起来。原来,那些围聚着看戏的士,不知于何人指挥,竟然一齐放开咙,参加了来:[四块玉]恁恁恁,私自与阉竖通,自恃着皇恩重,镇日价把锋剑搅椒,圣明君却把红裙奉,那里国母危,那里把妃送,今日价,千般巧计总成空!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阉竖门下的儿童。拨置他把中握定兵粮柄,搬得将荩臣送棘林中。成三窟,待将终常供,骤跻着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要封,怎掩得臭名见,骂不穷,只落得孤先雉径,今日价幽报难蒙!
前一段唱,是骂那个同魏忠贤狼狈为的天启皇帝的母客氏;后一段唱,是骂为虎作伥的魏阉心腹崔呈秀。那唱词本就写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经由好几百人的嗓门,一齐回气地唱来,更有似群狮夜吼,风雷怒,气势着实惊人。随着旋律的倾泻,那歌声也像汹涌而至的江,一狼似一狼,在秦淮河上翻盘旋,久久不绝。不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显然被这充满正气的歌声所震撼,不由自主地血沸腾,情怀激。所以,一曲方终,原来坐在台上看戏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起来。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抬向着茫茫夜空,扯着嗓凄厉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灵听得见么!陛下当年钦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图谋掀翻!快快显降威灵,诛戮这伙邪!”
冒襄刚刚看清,这是已故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左国楝;站在旁边的顾杲、余怀、沈士等人已经跟着大嚷起来:“他们专擅欺君,闭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国事搅得一塌糊涂,若再不施以惩戒,则大明中兴之业,便要葬送于他们之手了!”
“他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民怨载,闾左然。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声讨士英、阮大铖等人的罪状,虽然没有公开指名姓,但听的人显然大都心中有数。这时,戏台上的演早已停下来。有一阵,台上台下变得一片静默,连呼也仿佛停止了。只有已经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边的面上投下一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样,静静地听着。不过,也许前些日他不在南京,对朝廷所发生的事缺乏切肤之;相反,此刻像噩梦一般盘踞于他心的,却是来自清朝的那封充满无耻讹诈和横暴威胁的书信,是刘泽清之的凶残和腐败,是史可法的苦撑危局,心力瘁。“是的,都到什么当上了,留都里还是这等各逞意气,争斗不休,到底有多大好?又得甚用!”这么一想,冒襄的心情顿时烦起来,同社友们会面的愿望也不再那么急切。虽然董小宛建议:不如扬声招呼,也好让台上的社友们知,他却尽自踌躇着,末了,终于摇一摇,吩咐艄公掉转船,觅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