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去了,那妇人一面着泪,一面说:“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牧德厚,婆婆聂氏。【是极。不是作了孽,如何没得后?生下这等好赌下的儿来。】公公在广东琼州府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广东谓广州府为睡十万,琼州府为坐十万,州府为跑十万。琼州知府虽挣余十万,禁不得儿一赌,奈何?】只生我丈夫一个,名字叫牧福。【没福之人,虽留下百万,又奚益哉?】从小不知教,任他胡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屈攀桂,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绅。【造化,亏这个小名好。】我爹爹就琼州县知县,【公公穷知府,老又穷知县,宜乎儿女受穷。】是他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与他家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瘴疠,一齐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到这里来,只三四年间,把银绸段、金银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一等项,赌输了个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了。”
指着那老妇:“只剩下这老两,卖是没有人要。他是公婆手里旧人,也可怜见。他们所以捱死捱活的跟着,连房也没得住,搬到这坟上来祝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祝当日有钱,还同的是面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就同那些光屎辣不堪的下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成月上门上的打闹,时常被人村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了一个甚么刁公的五六十两银,每日叫小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
说到这句,脸就绯红,大哭起来。
宦萼:“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甚么事,我替你主。”
那屈氏:“刁家那斫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那不长的事。若依了他,还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与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不要,该众光的银他都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终日打骂,在街上把他凌辱不过。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替还了众人的银,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来对我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这样丑事?所以才寻自荆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
说完,放声大哭。
宦萼大怒:“刁家这才,我素常知他的名字叫刁桓,一个麻脸,几黄胡,混名叫羊肚石。这才万恶万刁,他老着个千,多大个官儿,他公然在外边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这才同一个惯开赌场的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设法救你。”
屈氏忙忙下床来拜谢。宦萼:“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里?”
屈氏:“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
宦萼:“我有一句话,你不要恼。”
屈氏:“老爷有话,只请说。”
宦萼:“如今把你们这场事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了别人的,把你又要典与人,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与我,我替你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此妇,故以恩结之。竟大谬不然。愈见其圣贤心,豪杰气象,作用不凡。】你心里的酌量,可行得么?”
屈氏想了一想,:“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了这气,我应该报答的,如舍与那样才。”
宦萼:“须得把你丈夫寻来,当面说明方可。”
屈氏:“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
宦萼指着老婆:“他的老呢?”
屈氏:“他虽六十多岁,因见家中没得吃,每日早起,雇与人家小工,挣三分银,买升米买个柴来家度命。”
宦萼:“他不在家,怎么样呢?”
那老妇:“我认得,等我去寻。”
宦萼:“你寻着了,把我先说的话不要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了。”
那老妇:“我知。”
忙忙的去了。
宦萼问屈氏:“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服,这些零碎盘缠在那里?”
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可怜一碗饭还不得饱吃,还说甚么菜?几个盐就是下饭的菜,成个月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不的,有月的日多坐一会,无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于衣裳,好的准了赌账,与人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剩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罢了。”
宦萼:“你上这件衫好像百家衣,太难为情。把你当票拿来我看。”
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旧拜匣,妙。好的卖是卖掉了。】拿一包票来,约有百十张。宦萼:“你可认得票上这字是些甚么东西?逐张念与我听。”
屈氏:“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
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此写屈氏认得字,非夸其聪明。江南当票上别有一字,不然,宦萼既认不得,屈氏又记不得许多,将奈何?故说他认字,便益于查耳。】他遂一张一张的都念与宦萼听。宦萼把他穿得着的衣服,并几件丁香簪被褥之类,都把票接过来,别的仍叫他收起。将这些票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我若把银与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我替你赎了来罢。你家这个老,明日以后不必打发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家柴米我都送来。”